《温州民俗图说》:留住行将消逝的城市记忆
潘一钢
温州旧称永嘉,过去是座很小的江南城市,方圆不过几里,上世纪六十年代,《人民画报》曾有一组图片介绍温州,至今仍记得里头有一段很形象的文字,曰:温州城小,城里食堂切菜剁肉,乡下也能听个分明。虽说有些夸张,但也绝对写活写尽了那时温州城的小和静。
年,21岁的英籍传教士苏慧廉来到了温州这个偏僻的小城,一下船,就被眼前小城的风光所震撼,立马用那时十分罕见的照相机,忙不迭地记录小城的美。几十年后,温州摄影先辈邵度先生,同样用那时少见的照相机,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早已消失的美丽。
这些老照片和很多文字,给今天留下了宝贵的有关城市记忆的片断。但或许是照片的局限性,或许是有时文字也难以表达,许多的城市记忆仍未被发掘出来,尤其是那些被文人雅士所不屑的草根文化、布衣生活,其实这样的记忆,是最值得人去回味,内中有着无尽的温馨和亲切。
留住这份即将消失的城市记忆,用绘画是一种很不错的选择,它能把照片拍不到、文字写不清楚的,完整而详尽地表达出来。本邑知名画家王绍基先生一口气画了80幅有关温州城市记忆的画,也因此有了这本《温州民俗图说》。翻开书,一幅画就是一段城市生活的写照,当你细细地去品读时,从中就能得到无限的情趣和快乐。
那些储存在记忆深处的美,王绍基先生时时想把它们倒腾出来
王绍基先生是个对乡土有着浓厚情结的人,时常会说起旧时的情景,并会很快地深陷到记忆中去。他年出生,今年刚好70岁。除了清瘦外,其实他显得很年轻。他这般年纪不算大,但比起我来,对旧城、旧事、旧俗等,还是会有很深的感触,忆旧的情绪自然也会更浓烈些。
他说,他的童年居住在南塘街一带,那时四周是一大片农田,清幽幽的塘河水就在家门口流过,百姓们平时的劳作或出门办事,来往皆坐小船儿,水上“咿呀”的划桨声、船老大粗野狂放的俚歌,常萦绕在耳边。他至今记忆最深的是温州的旧城门,那城门叫瑞安门,留给他的是黑黝黝、高大巍峨的印象,一旁还有一座水门,拱形的。他常随祖父坐船从水门而过,一过了水门,便是街巷交错的城底,那种热闹,那种繁华,都是幼时的他所惊奇的。
后来,他们家就从乡下的南塘街搬到了城底的七枫巷,于是在城底,他又有了更多的惊奇。
中秋节到了,城内挨家挨户炒粉干,烧芋头,煲老鸭,香气四溢。晚上,月亮升上去的时节,那就更热闹了,人们在自家的厅堂或天井、小院摆开小桌,放些果瓜,还要置放一个大月饼,谓之拜“月光佛”。那时他家境好,除了吃喝外,长辈在此时便会搬出家中的小玩物,如香炉、烛台、盘碗、堂灯、桌椅、轿马、金鱼缸、乐器以及各种人物、戏具等,这些小玩物都缩至三五寸,长不逾尺,有铜、锡制的,也有用木竹做的,十分逗人喜爱。他们还会把家中的花卉、盆景甚至贵重的器物等都摆出来,任人参观。这是过去温州城内中秋时特有的别致风景:中秋小摆设。“家家望乡度中秋,玉堂里巷人似流。为赏银楼小摆设,玲珑细致口碑留。”(瘦梅《温州月令竹枝词》)。小时候的他,对于这些最感兴趣,也情有独钟。
那时候所过的其他一些年节,也给他留下很深的记忆。过年点水灯,是温州的旧俗,明姜准在其《岐海琐谈》中就有记臷:“诸房屋燃烛,各‘点水灯’。造色楮为泉,曳而长之,悬诸楣楹。至若井灶圈圊,俱设纸马,炊粉米为糍,侑以果品腥牲,交相馈遗。”他至今仍清晰记得,每每到了年三十的夜晚,他总是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,跟随着父亲或母亲的身后,穿过家中长长的过道,给灶下、桌下、天井、树下、阶下等幽黯处,点上岁灯。长辈们一边点着,一边亲切和蔼地说:“这灯点上了,会一年红火,一年平平安安。”
王先生出生于书香门第,其祖父曾办过学堂,擅长书画,也使他从小耳濡目染,对书画有了兴趣。作为一个画画的人,最善于的是发现和捕捉美,也最善于在记忆里储藏美。他自幼生活在水乡,那水乡里特有的丰厚的、原真的美,是最早储存在他记忆里的东西。他时时刻刻想把它们倒腾出来,以展示一段消失了的历史文化跟今天的链接。他已开始在默默地做了,他私下跟我说,他已经启动创作《塘河十里红妆图》,这是一幅以反映塘河两岸婚俗文化的长卷,但他没有详说内容,他是一个淡泊、谨慎小心的人,不喜出头露面,更不喜提前吹喇叭,但我可以想象,这幅长卷必定会带给我们一种全景式的画面,一种江南水乡特有的婚俗的热闹和欢乐。
每个人都有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,为什么不说出来画出来写出来呢
我比王先生虽年少了十多岁,但也是个将靠六十岁的人了,怀旧念想自然是与日俱增,也使得我更热衷于写这样的文章,一俟有空,也总爱往古旧的地宕跑,比如乡野、山底、村落等。徜徉在那些古旧建筑面前,我的心就显得格外的平静,荣辱皆忘,无欲无求,也会让匆匆的时光慢慢倒流到从前……
与王绍基先生一样,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温州人,我对于这小城深有感情,它已融入到了我的血液里。旧时的温州,是一座很静亦很美的小城,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城内绝少有汽车,也无噪音,要说最大的响声,则是郊区工厂上班的汽笛声。几声下来后,也就复归了宁静。那时城也很小,方圆不过几里地,没走上半个小时,就出了挤挤挨挨的小城,眼前便鲜活了起来,石板小桥、弯弯流水、三两人家,犹如一幅美丽的画,呈现在跟前。再往前走上几步,四周便是一望无际的稻田,天高云淡,蛙声一片。
那时虽说工人一周要上六天班,学生要上六天学,但比起现今的人,也不显得特别的忙碌,业余时间里总有不少人往市中心的工人文化宫跑。下盘棋,打一局篮球,或猜几句灯谜,生活总是那么充实和悠闲。做学生的,也没那么多作业,更没有补习班一类的东西,一天到晚总是缠着大人说故事,或仰着头听挂在屋门口“沙沙”作响的广播。虽说是单调的生活,但也自有乐趣。
小城虽静,也有热闹的时刻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值“文革”,虽说百业萧条,但文艺依然“红火”,三天两头有游行,一旦有“最高指示”下达,连半夜三更也闻得锣鼓鞭炮声。文艺演出更是遍布街头巷尾,节目大多也是现编现演的,诸如“学习老三篇”、“斗私批修”、“支援亚非拉”等等,虽说没什么看头,也总聚集了许多人。那时最让人兴奋的,是看露天电影,望江路那两棵榕树常常被挂上银幕放电影。放电影时,它一般都有三个层次,第一是放幻灯片,为最新的“最高指示”;其次是放新闻纪录片,如《苏修占领华沙》《西克努克亲王访问我国南方》《西汉马王堆出土文物》等,国内外形势一应俱全;最后才是主题,放一部故事片,大多是看了又看的战斗片。但大人小孩依旧喜欢,尤其是片头闪耀着万道光芒的八一厂的五星标志以及解放军进行曲,那是多么地令人振奋呀。记得有回也看战斗片,因常常放,磁带消音了,银幕上哑然一片,好在大家看得滚瓜烂熟,在台下齐声声地把这一段对白补齐了。
处在“巷弄时代”的旧温州,常常会让人想起温馨的时刻,那时不见高楼,一屋紧挨着一屋,从而使小巷更加弯曲绵延。巷上时常有叫卖声响过,卖青盐橄榄,卖五香干,卖小饭糕等等,这些小贩总是将吆喝声拖得悠长悠长的。小巷之所以被人留恋与喜爱,这里头还有邻里之间浓浓的人情味。在悠闲的日子里,人们一手拿蒲扇,一手端着茶杯,拖着“壳壳”作响的木屐,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儿谈天说地,或聚在一起,打牌,下棋,搓麻将。
小城有很多故事,也给了人很多记忆。但在城市化现代化进程越来越迅捷的今天,承载这些故事和记忆的物质或非物质文化遗产,正在逐渐远去、消失。如果一个城市没有了故事和记忆,也就没有了这个城市的文脉与品格。存在于我们脑子里的故事和记忆,或许只是一个城市历史长河中的一些碎片,但你一但把它们链接起来,它的历史文化链就不会断裂。我想,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对于这个城市的故事与记忆,为什么不说出来,画出来,写出来呢?
《温州民俗图说》一书付梓出版后,我与王绍基先生等人都有了一种感慨,就是过于匆匆了,原本这书还可以做得更好更美,做得更详尽扎实一些。王先生说,为赶任务,80多幅的画,他一口气在两个多月内就完成了,尽管为此他也动了不少脑筋,诸如采用以暖色调为主,去对比色的媚俗等等,但他感觉画得还不是很理想,一些细节还不够完美达意,尤其是记忆中的许多东西还未能深挖出来。倘如以后有这样的机会,他相信自己会画得更到位一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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