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接到那个陌生电话,是在深秋的一个朗朗下午,办公楼前的香樟树闪落片片金黄,从闭合的玻璃窗前飘过。
区号的电话号码突然而至,我迟疑地拿起手机,一个烟酒嗓子的男中音传到耳朵:吴老弟好!
是的,你是——?
我是宁夏的老乡,老徐啊......你还记得不?
我当然记得!
年初夏,我前往黄河岸边的宁夏吴忠市参加一个媒体组织的活动,现场来了四面八方的人,“听语认同乡”,向来对家乡方言敏感的我,一下就听出了摄影师老徐不改的乡音。
老徐是太慈人,部队转业的。他和他的老婆在银川相识,然后相恋,最后谈婚论嫁,在这里摆了十几桌酒席,轰轰烈烈地成了塞上的女婿,仿若一场酣梦!
那夜,年近半百、白发苍苍的老徐拉着我的手,像是见到久违的亲人,乡音诉说着远漂的苦旅。杯盏之间,清烈的酒,炽浓的情,洗濯他落满灰尘的心怀——很多年前,老徐就尝试回到离家近一点的地方,游历数载,最后发现,越走越远。
在陌生的城市,黑夜给他的,是想家的疼痛。
2
有一种情谊,叫老乡。
当你踏出家门的那一刻,可能在某个城市的车站,某条大街的转角处,甚至是一场聚会上,你会遇见一个人,因为一句乡音,而收获一场友情,或者其他的故事。
这就是老乡,因为浅浅的乡音而相识,因为浓浓的乡情而相交。
年的一天中午,合肥安庆路上一个叫子月大酒店的地方,我陪家人一起吃饭,隔壁包厢一个体胖的中年男人听到叽叽喳喳的望江话,好奇地端着酒杯过来。
他就是老杨,合肥老乡。相见之后,大有“同乡我惜知君晚”。
我笑他,你这么胖,肯定是公伤!
他拍拍肚皮,不是,跟老乡们吃的。
好客的老杨晚上摆了一桌,全是老乡。
老杨的老家在长岭,比我早来合肥。老杨其实不大,一头白发欺骗了他的年龄,所以看上去老相。相识之后,那些年,我们天天厮混在一起,人生须尽欢,喝酒侃大山。那些看似俗气的交往,在笑与泪中让人倍感熨帖。
后来,各自的工作性质有变,孩子也大了,自然少了接触。
这些年,我和老杨见面的机会也不多,但仍是很好的朋友。
“故乡飘已远,往意浩无边。”在行走的路上,我结识了好多像老杨一样可爱的老乡。
六年前,我去广西南宁参加一个会议。会后,一行人去当地一家报社学习。接待我们的社长竟然是古炉人,我中学同学的哥哥。他从广西大学毕业后,选择在当地扎根。
心在哪里安放,人就会在哪里绽放。凭着望江人的聪慧、爽直和踏实,这位老兄赢得了众人的推崇,一步步坐上了高位。
当晩,兴奋的余兄喊来了好几个老乡。
南国的土地上,挤挤满满一大桌,杯觥相交,人在他乡,不觉是客。老乡说,在南宁,还有好多的家乡人,从事各种行业,财会保险,服装厨师,家庭装饰,几起几落,沉浮过后混的都还不错。这些人离家数千里,平时靠脑子和体力挣钱,闲时一起聚啊闹啊,活得乐观又顽强。
“同乡翻作异乡愁”,这样的路上,我结识了很多形形色色的老乡,有的从政,有的经商,有的教书,有的行医,和他们的交往,莫问贤愚,不忮不求,感到特别的轻松。
3
老乡的乡,本是习俗、风俗、方言口音共通的一个地域,如今却成了一个圈子,让我们永远走不出最初的家园,难以融入生活的这座城市。
城市没有滋养我们的童年,没有穿开裆裤光屁股长大的追忆,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亲友关系,没有叽哩呱啦的乡音。
故乡永远是温暖的。
林立的高楼里,你一边吃牛排,品拿铁,一边想着豆丝、红芋粉圆子、豆腐乳的味道,一边豪饮茅台美酒,一边津津乐道早已销声匿迹的雷池大曲。
“客来一笑同乡味”,有两个望江老乡在合肥高新区和彩虹家园各开了一家餐馆,这个连导航都难找到的地方,每天宾客盈门,聚在一垅堆、乱扯七八千的全是家门口的人。
世界很大,家乡更小。
同一个县,你和他之间,只说一个同学,你们便成了熟人。
同一个乡,你与他的之间,只说一个亲戚,你们也成了亲戚。
我的同事小潘是河南开封人,他不解地问我,南方人为何这么重乡情,相比起来,北方人的老乡观念就淡得多。
我告诉他,北方人生性豪爽,简单利落,更多的是讲义气,人不分来路,地不分南北,你仁我就义,够处的就是朋友;南方人温文尔雅,恬淡细腻,去程说不清,来路一定会记得,所以,看重原乡,珍视乡情。
他点点头,似懂非懂。
4
合肥这个小城,老实说,过去带有严重的偏见,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,来偷窥我们的方言。今天好多了,那是因为我们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,在不同的领域不同的行业站稳了脚,添了几分底气,多了几分硬气。
可爱的老乡们,身上多有水乡之印迹,而无平原之粗犷,清秀儒雅,书卷气重。所以,走出来的人,精英很多,名流不乏。
老乡见老乡,心里喜洋洋。乡聚多以相夸,你给他捧场,他说你不错,但也有你不服我、我不服你的时候,尤其酒桌上,以望江人的口德,酒要是喝过了头,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。可过不了多久,山不转水转,两个臭脾气转到一个桌上,罍子一炸又破除前嫌。如此波涛汹涌又复于平静,成为老乡们茶余饭后的趣谈。
因为故乡而建立起来的友情,比普通的人际交往更要可信和坚实。我喜欢那些简单没有心机、通透并不糊涂、逐利而不心切、悠闲而不懒散的老乡,哪怕他事业刚起步,哪怕他人生栽了跟头,和他们打交道,心无芥蒂。
人海中,江湖边,千山万水里,混的好的老乡,不要得瑟,有位的不要得意,有钱的莫要张狂,有才的少些傲慢。哪天老乡的孩子上个学,家人看个病,真的找到你了,就帮他一把。乡友就是这样,有空喝场酒,有事帮个忙,你对我真,我会加倍对你好;你对我假,我也无需再把你放心上。
乡情就像烈焰,有时给人生机和温暖,有时也烧坏了某些东西。少有不怀好意的老乡,一旦话不投机,事不如愿,喜欢背后射出一支嘲弄的小箭。这很不好。
人一旦把钱当成亲人,就没有乡情。有个老乡在外地发了笔小财,前几年来皖发展。席上,不管生客还是熟人,只听他滔滔不绝:昨夜麻将输了几万,今天股票亏了多少万。没人搭理他,还在那儿自言自语:不行,明天把别墅卖掉一套。
有人信以为真,跑去跟他借钱,没想到一分钱没借,还甩给他一句话:“给你一点可以,钱我是不会借的。”借钱的人寒透了心,发誓跟他“老死不相往来”。
这个土豪,直率得让人瞠目。
但有人一句朴素的话,让我暖心很久。
医院的老乡,已是科室主任。无论多么忙,只要老乡找到他,总是不厌其烦,耐心地回答你的问题,热心地帮你找人。不是因为你和他走的多近,而是对所有的老乡,他都一样。
有人问他:你为什么对老乡这么好?他回答说:不为什么,因为家在一起。
家在一起,所以,就是亲人。这句话,让钢筋水泥的城市充满了人情味。
5
进城有些年头,我们都会说一口不算标准的普通话,但只要有老乡在,语言模式立即调成了家乡方言。若是外人与乡人同在,在普通话和方言之间,我们口舌之麻利超乎自己的想像。
工作数十载,我们也有交好的同事,也建立了异乡的朋友圈,可每月或每周都去参加不同范围的老乡聚会。人,或众或寡,菜,或丰或俭,气氛却一样浓烈。
全世界都忙着挣钱,我们还在这儿说老乡,这要是让城市的80后、90后听到,肯定笑话你。
其实,他们不懂。
我在合肥参加过一次退过休的老乡聚会,年龄大的,都70多了。年高德劭的长辈,打牌时扯皮耍赖,聊天时口无遮拦,喝酒时狂轰乱炸,那场面,笔拙难以尽描。
返老还童的朗朗笑声,天真无邪的赤子情怀,让我联想到陆游的诗《与村邻聚饮》:“交好贫尤笃,乡情老更亲。”
时光流逝,这群老人取静避闹,俨然是一纯儒,骨子里却是道家风范。唯有和年轻时的玩伴一起,才逍遥的无羁无绊。
那时我才明白,人终究还是以群分,平时红红火火看起来你好我好大家好,真正走到最后的,还是一些情投意合的朋友。
故乡远去,乡缘更近。前几天,我又被拉进两个乡友群,不经意向里瞟了一眼,哇噻,全是些大佬。我像是寻找到过去那个不小心丢失的自己。
没有非凡的感召力,哪能聚拢这么多的乡贤,向群主致敬!
故园千里,河山万里。今天所说的老乡,有此狭隘,多是方圆几十里的的近邻远亲,往前迈出一大步,走一次长长的旅行,去到地平线外的远方,老乡的概念就不是一县一乡。那时,你也许能真正找到早已丢失的那个自己。好吗?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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