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说:“所谓生不逢时,就是没有见过川菜最荣光时候的样子。”本文描述了川菜的传承发展,从中亦可以看到王开发先生的贡献和不易。敬请阅读。
来源/盐之味请听题:下面左右两个筵席菜单,哪个更好?
说明:这两张都是松云泽的菜单,左列菜单为人均元,右列为人均元。
当然,肉眼可以看出,很多菜不一样,也有一些一样的菜。你也很容易发现,元人均的菜品数量多一个。
或许你也能看出元人均的菜单有菠饺鱼肚、香荪肝膏汤、坛子肉等“罕见菜”,工艺要求更高,所以贵一点理所应当。
还有什么不同呢?左列是年前跟裸食等朋友在松云泽聚餐,他跟店里的人商量出来的菜单。右列是松云泽去年冬天给客人准备的元人均的菜单。
王开发先生把眼镜推上额头,拿着签字笔从上往下过完菜单,说:元的这个不如元的。从味型上来说,元的菜单呈现更丰富,你看,铁棍山药烧大甲鱼是姜汁味,龙虾鸡淖是咸鲜味,豆芽饼是椒盐味,豆瓣桂鱼是豆瓣味(跟鱼香味的不同在于不加泡椒),厚皮菜烧海参是家常味……而元的菜单,除了糖醋脆皮鱼是糖醋味,牛头方是红烧,其他菜品都是咸鲜味。
如果你能看懂上面这段文字,我认为你已经明白了川宴的精髓。那就是“味”如高山如流水,时而高亢时而婉转。那一道道端上来的菜品并非随意而为,而是像名曲的音符,做了精心的编排。通常来说,吃完带辣椒(但不是光辣味)的菜,后面接着会上一道清淡的菜,如是反复,味觉不停地“见识”新的味型,我认为是一席川宴最大的乐趣。一桌筵席开始之前,如何编排、选用哪些菜品,非常考验主厨功力。
而给我三言两语讲清楚其中道理的王开发先生,我之前写松云泽时简单描写过几笔(松云泽:找寻川菜的来处),他是松云泽主厨张元富先生的师父,也是一位入行已近60年的川菜厨师。他的故事非常精彩,请听我这次慢慢讲来——
王开发祖籍新都新场,过去是离成都市区约20公里的一个小县城,现在从行政区划来说,新都是成都的市辖区,而“新场”这个地名已经不复存在。他的父亲生于年,在新都当地拜师学艺,专做铜具。他的母亲生于年,2岁丧母、9岁丧父,被伯娘带到十多岁,就像童养媳一样嫁给了他的父亲。两个人结婚以后来到成都,开了一家铜艺作坊,做水烟袋等纯铜器具。
王开发出生于年,是家里的第七个孩子,他的母亲先后生了九个小孩,最后只活下来三个。“我还记得我妈妈曾说过‘半个月就死了我两个儿娃娃!’她的命太苦了。”王开发回忆,虽然他是老七,在他出生的时候,前面只剩三姐和四姐,九弟出生以前,他是唯一的男孩,深得父母宠爱。
解放没多久,四姐也去世了。“当时说的是‘干病’,她一直很瘦,也没有生理期。我妈妈就带她去‘挑干’,用葵瓜子那么粗的扁针,在手指内侧关节处戳一个口子,然后把水挤出来,使劲挤,有很多透明的液体……”我后来跟专业的医生聊起这个问题,他说“病因”或许就是营养不良。王开发说:“那个年代的人思想愚昧啊,都去看江湖郎中。父母两人要谋生,一天到晚都要做事,也管不了孩子。有顾客来了就接件,铜具要打磨、要剉、要抛光。我母亲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的孩子这么不好带,生我之前还去抱养了一个孩子,没想到那个孩子后来还是死了。”
年解放后不久,铜成为“战略物资”,老百姓不能做铜器了,王开发的父母一下子失去了收入来源。为了生活,两口子什么都做过:“我记得他们卖过椒盐粽子,不是现在的粽子那样,是先把糯米和红豆蒸好,然后用模子按压成一个一个形如月饼的样子。挑一个担子,做好的“粽子”一摞一摞地放在后面柜子箱里,前面是一个架子,下面有炭火,上面铺了铁丝网烤。白天在家里准备好,晚上挑担子出去,一路高声吆喝‘椒盐粽子’,卖给吃宵夜的人。”后来父亲还卖过菜:“我家住在梵音寺那边,凌晨三点多爸爸就起床了,去城墙门外(成都也有明城墙,年久失修,至上世纪70年代几乎完全拆除)批发农民的菜,担回来把菜整理好,放在两个菜篮子里,扁担担起出门,顾客六点多开门就能买到菜。我母亲也要卖菜,相当于现在的菜贩子。”
年秋,王开发和母亲在成都浣花溪
年开始,由于大跃进运动以及“牺牲农业、发展工业”的政策,导致全国性的粮食和副食品短缺。肚子都吃不饱怎么读书?王开发初中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“偷菜”:三年里,他读了三个“院坝学校”,学校就开在一个大院的几间平房里,老师都是辖区内无业的知识分子和有知识的右派分子。上课时,趁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,他和几个约好的同学赶紧溜出教室,从城隍庙跑到沙河的农田里偷萝卜吃。“我那个时候就知道芹菜是自带咸味的,苤蓝也好吃。第一个同学跑过去一蹭,苤蓝边上的叶子就掉了,第二个人走过去一脚,把苤蓝从地里踢出去,第三个人走过去捡起来擦干净,大家凑一起吃。不然就吃莴笋,一手下去连根带起,扒掉叶子。太饿了,吃一肚子这些东西,晚上回家,家里也没什么吃的。”
有一天,学校茅房(厕所)墙上发现了一句反动标语“打倒XXX!”于是全校排查,每个人写的字拿出来一一比对,王开发从来没写过作业,自然没法比对手迹,于是排查的人让他写几个字。在这段荒唐杂乱的日子里,唯一的光来自他的语文老师董树敏,山东人,上课时以特有的山东腔吟诵古文,“非常悦耳,我现在还能背诵《口技》《为学》等文章,其它科目我都弄不清楚了。”王开发说,读书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好学生,“始终找不到方法”,但是他父亲的学徒们后来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,解放军骑马进城时,还不到5岁的王开发蹲在地上,拿着一截粉笔画出了马的样子,大人们十分惊讶,王开发说,“我想我可能还是聪明的”。
年夏,王开发和舅舅周海秋先生于成都猛追湾游泳馆茶楼附近
王开发妈妈的哥哥,即王开发的舅舅——周海秋,是解放前荣乐园餐厅的厨师(《川菜烹饪事典》上名厨一栏有介绍),后来去了重庆发展,年作为饮食行业的代表去北京参加了全国群英会。回来以后获得了一个内推的机会,可以从亲属里选一名技术传承人。表哥们已经上大学了,于是来问王开发,想不想去重庆跟着学厨?王开发表示不感兴趣:我为什么要去重庆学厨?他万万没想到,一年后,他还是进了饮食业,成为了一名厨师,并将终身以此为业。
年底,初中毕业生王开发被分配到成都市饮食公司下属的齐鲁食堂工作。“齐鲁食堂”并不是一家食堂,而是一家鲁菜包席馆,厨师大部分是抗战时期入川的山东人。王开发和钱寿彭一起去报到那天,刚好遇到师傅们在处理咸鱼。王开发看着一个师傅坐在小凳子上,一刀在鱼肚上刮一下,翻过来再刮一下,就处理好了。他忍不住跟钱寿彭连连感叹:手艺真好!速度太快了!后来才知道其实根本没处理干净:那个年代啥都舍不得丢,鱼鳞都一起入菜了。第二天两个人就开始干活:切冬瓜、刮鱼,各种杂务都要做,在家的时候王开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,不过他并不排斥。在其它地方工作的同学来看他,他还得意洋洋地砍冬瓜给同学们看,“当时是当成一种兴趣”,王开发说,“要学什么其实也不晓得”。
年,齐鲁食堂的年轻人。前排左起:徐明月、冯发富、周朝云、曾广谊;后排左起:钱寿彭、王开发。
初入后厨,王开发和其它几位同学拜山东人王瑞祥为师,王瑞祥先生最初在成都鹿鸣春做厨师,那也是一家高档鲁菜包席馆,解放后老板跑了,剩下工人要吃饭怎么办?大家只好凑钱把饭馆顶下来,没想到后来公私合营,“超过三个员工”就划为“资本家”,原来的工人转眼变成了要被打倒的对象。王开发的父亲做铜匠时也有十多个徒弟,幸好师兄们的脑子够灵光,表示他们做学徒时都是“轮换着来的,始终没有超过三个人”,王开发的父母才被定性为手工业者。
到齐鲁食堂工作后,终于不用饿着肚子了,“不说吃得多饱,至少可以偷点锅巴”,王开发回忆,有一天,后厨刚好在煮猪头肉,煮开以后,血沫和油脂浮在水面,钱寿彭端着饭跑过来跟王开发说“那个锅里的汤好多油哦!”王开发端着饭碗跟他跑到厨房,两个人各舀了一点油星到碗里,没想到被师傅们看到了,师傅们就骂个子更高的钱寿彭“你自己吃了不说,你还把人家喊起来。”王开发说,其实就是油泡子,而且是煮猪脑壳的,现在都要舀出来撇掉,当时被师傅骂惨了!
跟川菜“小煎小炒”不同,鲁菜的主要技法是“过油”。比如有一份菜叫“过油肉”,肉片裹上豌豆淀粉,入油锅滑散,然后把俏头(烹调菜肴需要的配料和调料)倒下去一炒,调好味即可出锅,这个做法最大的特点是保持了肉的鲜嫩。类似的做法还包括“木樨肉”(这道菜后来被一些人误写为“木须肉”),以肉丝配以韭菜段、木耳丝和黄灿灿的炒鸡蛋。“木樨”是桂花的学名,“木樨肉”就是指炒鸡蛋散落其间像桂花的样子。
网络图片:木樨肉
年,国民经济有所恢复,馆子里分到一些山东产的咸鱼。“拿到真是没办法,泡很久都还是咸,咸得伤心。”王开发印象最深的是鱼蒸好后,一份一份地卖给顾客,最后端回来还剩半份大半份的,“太咸了,吃不下去”,扔了又可惜。餐馆里的山东人郭师傅把剩的鱼收集起来,放锅里熬煮,过滤掉油、渣滓,只留下盐水,当泡菜水用。“我们吃午饭的时候,都请他给我们捞点泡菜,他不准我们去捞,怕把泡菜水弄坏了,就他去给我们捞。没想到,腥臭的海鲜味泡浸入味了,莴笋那些还挺好吃,我现在都还记得。前段时间有人送我几条咸鱼,我都想拿来如法炮制,回味一下。”
在齐鲁食堂,王开发跟着师傅们练就了飞快的刀法,川菜厨师通常用推刀,而鲁菜厨师推过去还要拉回来,是为“拖刀”。“我们的速度快,但是技术不熟练的话很容易切到手,因为刀提起来的瞬间,弧度也变了。切东西绝不能分神,肉里甚至不能有骨头渣,一打乱节奏,下去就要切到手”,王开发当然也切到过,“我有时候一刀下去就晓得‘糟了’,赶快把刀放下,一看手指上有块白的,马上往外冒血珠子,赶紧捏住,然后把菜板上自己的肉找出来”。
齐鲁食堂的王开发、曾广谊、钱寿彭三位师兄弟,后来在圈内被称为“三把刀”,都以好刀法著称。不过,很少人知道,他们在后厨的时候很少交流,而是相互竞争,“互相找漏眼儿(漏洞),然后自己干活一定要胜过对方”,王开发说,“我们那个时候是抢活干,早上门店送来八条猪腿,我们三个人,谁去晚了就少拿一个,我们都跑着去拿。拿回来自己剔骨、分肉、切片切丁……彼此之间较劲,我一定要比你切得快,当然,快的前提是好。”
年7月25日,齐鲁食堂团支部各个门店的全体团员合影,前排左四为经理袁森,坐五为书记杨必章,后排右三为王开发。
在齐鲁工作两年多以后,王开发就能够独立工作了,凉菜、墩子、炉子,包括面点,他都能独当一面。“当时做菜的空闲我也去帮忙揉面,这个过程中手就练熟了。”齐鲁食堂当时最有名的是银丝卷,“面不要发太泡,加点老面在里面,发到三分,就开始揉面,揉好了醒一会儿就开始拉面,拉到筷子那么粗刷上猪油,然后出丝。山东师傅拉面的姿势、动作就跟武术一样,一甩、打结、一反一顺,最后出条的时候就像打太极拳。这是劳动中产生的美,真的很美。现在我看有的人拉面那个动作,拉的啥子,太丑了!”王开发说到这里,夸张地皱眉闭上眼。
年,为了满足军工单位职工伙食的需求,芙蓉餐厅在厂(即现在的成都飞机工业有限责任公司)开了一家分店,齐鲁食堂也在国营清江仪表厂设立了一个门店,王开发被派去做炉子(负责热菜)。有一天,做面点的师傅生病请假了。本来就只卖馒头和炒菜,没有馒头可不行。王开发就把平时学的“业余馒头”做出来了:第一天碱放多了,第二天碱又放少了,第三天早上终于刚好合适了!“我那个时候就是胆子大,又做炉子又做白案,等于把店里的活干完了,没有想过让店里再派一个师傅来,我愿意做,而且自己做得很愉快。”
我很好奇鲁菜的凉菜有什么特别之处?王开发说,入川多年,齐鲁食堂已经“川化”,凉菜几乎跟四川人吃的差不多。唯一还记得的是鸡丝拉皮:豌豆粉冲成水豆粉放入圆铝盘,将铝盘放入开水中,边转边烫,几秒种后豆粉水变成了凉皮,放入冷水里取出,切成手指宽的凉皮,把黄瓜拍破放盘中,放上凉皮,加点鸡丝,再拍两个大蒜放入,加上调味料如盐、糖、醋等,鸡丝拉皮就做好了。热菜里还有一些鲁菜的痕迹,比如过油肉、拔丝圆子、拔丝苹果、木樨肉、砂锅蹄子、砂锅豆腐、糖醋里脊……小吃有山东水饺、银丝卷等。“那个时候还没卖九转大肠,我们店里没有。”
年底,王开发被单位派往春熙路的财贸干校学习了八个月。学习内容跟“财会贸易”无关,基本上都是政治内容,教员由部队军官担任,实行军事化管理。王开发记得上课的时候有“忆苦思甜”环节,当时比他大的有些学员在现场哭得稀里哗啦,“我们那一组有一个老头是芙蓉亭茶铺的茶倌,他说过去日子很苦,但是他的表情又笑嘻嘻的,搞得大家哭笑不得。后来就批评他态度不端正”,王开发说,实际上过去了的日子就那么回事,要说一个所以然很难,“哪怕你问救人的英雄当时为什么要去救人,他可能都说不出原因,很多事情是第一反应,并没有想半天。”可惜的是,那个年代大家沉迷于各种“运动”,你揭发我、我揭发你。王开发的父母不希望他参与那些活动,所以文革期间,他当了几年“逍遥派”。
学习结束,王开发回到齐鲁食堂,正遇上中心菜市成立新的中心店,中心店管辖顾时小吃、古月胡小吃店、珍珠圆子、担担面、夫妻肺片……店里的书记叫指导员,20岁的王开发被任命为中心店的经理,负责餐馆原材料的分配。那个年代物资匮乏,原材料都由国家配给,他只需要根据每家餐馆的需要进行调配,工作很轻松。王开发觉得坐办公室太无聊了,就买1角5分钱一张的电影票出去看电影,“《东方红》电影我看了8次,台词当时都背得滚瓜烂熟。”虽然当干部工资一样,更清闲,但是干了半年王开发就坐不住了,加上文革初期,他目睹了原来的主任和经理纷纷被打倒的惨相,他开始拒绝在表格上签字,自行恢复了厨师的身份,“我做厨师哪里不好呢?我还是更喜欢学技术”。
文化大革命期间,专业技术人才由于出身不好或其它政治原因,大都靠边站了。另外,各个大学一直停课,没有新的毕业生补充,造成技术人才青黄不接,直接影响了“抓革命、促生产”的正常进行。文革后期,各单位根据“七二一”指示(年7月21日,毛泽东在看到《从上海机床厂看培养工程技术人员的道路(调查报告)》之后,作出“理工科大学还要办,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,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,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当中选拔学生,到学校学习几年以后,再回到生产实践中去”的批示),纷纷开办了七二一工人大学。这类大学是给自己单位培养人才,讲课老师可以是本厂的技术员及工程师,也可以是富有经验的老师傅。学习内容都是生产中急需解决的东西,主导思想为“学以致用”。
年,成都市饮食公司开办“七二一工人大学”,王开发也是学员之一。上课的地方在红旗餐厅(年改名为“荣乐园”),授课教师为当时知名餐厅的老师傅们。期间学员们举办了一次刀工比赛:每人一片猪(半头),要把骨头下完,排骨、腿等切割下来,旁边有人计时。王开发下刀没多久扭头看,发现旁边的人都开始下后腿了,他赶紧加快速度。等他弄完一看,旁边的人还在做。原来每个人的习惯不同,王开发习惯先下猪前腿,而那个人习惯先下猪后腿。王开发紧张的心终于放下来,一看时间,他才花了2分17秒,是第一名。
年春,成都市饮食公司七二一工人大学一班合影,后排右二为王开发。
一年以后,大学毕业,王开发回到齐鲁食堂,随后被调到食时饭店,只干了一个月,发工资的时候对方告诉他“你可能在这里领不到工资了”,王开发问为什么?对方答:红旗餐厅要把你调回去。当时,每期都会选一些学员留下,不过王开发至今不知道是哪位大爷想要留下他。他更没有想到的是,因为他进入荣乐园的时间比较晚,后来一些“老”荣乐园的同辈们,认为他不是嫡系,言谈之间颇有正室看偏房的态度。王开发对此不以为然:跟大爷跟得早有什么用?你学到了什么?你跟了十几年,最后技术也没有比我强,不是刚好说明你白跟那么多年了嘛?
王开发被任命为荣乐园的第一任厨师长,此前主管厨房的是曾国华先生。老一辈退场,新一代厨师登场,王开发坦言,当时的工作氛围并不愉快,一方面他能感觉到自己被当做“外人”,另一方面作为厨师长,他的活儿最多。张松云先生给了他很大的支持:“张大爷当时已近80岁了,每天都会来厨房看看,他的墩子摆在最前面,没有人指望他切菜了,但是还是会给他准备好。到了饭点,张大爷就摸出4角钱买一张票,说‘小王,给我炒份盐煎肉’。”王开发说,张松云胃口很小,一个蒸鸡蛋都吃不完,所以人很瘦,看起来颇有仙风道骨。“后厨吃饭通常都下午一两点了,我把肉抓好,炉子上本来有六个人,一个都不在了,都害怕给大爷炒菜,怕挨骂。只有我炒,炒好端上去他就会说‘你看你今天炒的啥子,水汽都没炒干’”,王开发回忆道,“我是在挨骂的过程中体会技术要领,水分是包含在食材里面的,水汽是在外面的,外面的水汽炒干,吃起来才会干香,但如果把水分都炒干了,这道菜就成肉干了。”
年夏,刚刚恢复招牌的荣乐园。左为李泽勇,右为王开发。
上世纪70年代末,荣乐园婚宴为八个热菜一个汤、六个围碟,一桌25元,就能吃得非常不错了。王开发当时的工资为一个月39.5元。年,介绍荣乐园去纽约开店的美籍华人边敬耕先生来成都,餐标为元一桌,张松云让王开发去掌勺。开菜单写到素菜时,王开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用什么菜合适。那个年代,元相当于他一年的工资,他只好问师父:拿啥子素菜给客人吃呢?
张松云说:买点厚皮菜(牛皮菜)来嘛!
王开发连连摇头:厚皮菜那么便宜,你开玩笑啊?
张松云说:你不要看不起厚皮菜,你马上把厚皮菜买回来。
买回来以后,张松云只留下菜心,搭一片叶子,头部去蒂,用刀一剖为二,用开水焯一遍,然后用高汤烩,最后勾芡挂一层白汁。王开发说,端上桌以后,客人最先吃完的就是这道菜!他后来分析,作为一桌筵席,开头全部吃的高端的食材,而且动物原料居多,突然吃到清淡素雅的食材,肯定很舒服。“张大爷最爱‘出其不意’,食材高低之间突然转换,令人耳目一新。”王开发总结道:宴席上并非不能采用“下里巴人”的食材,只不过需要呈现得高端。不是原料不能低端,而是你做不做得出高端的效果。
年,张松云先生(中)和王开发(右一)在厨房(《四川日报》记者采访时拍摄)
年,王开发正式拜张松云先生为师。我在他的家庭相册里,看到了很多王开发和师兄弟以及家属,与张松云的合影。这至少说明他们师徒之间关系不错,否则不会结伴出游。虽然两个人年龄差了45岁,并不妨碍他们建立起深厚的感情,王开发至今感念张松云对他的抬爱:“他在很多场合为我铺路,一旦需要人做什么事,他就喊‘开发,来做’。这实际上是抬举我,不喊我,我可能永远都是懵懵懂懂的,自己上手去做了,才明白其中的原理。”
年,王开发一家和张松云先生于望江公园合影
“俗话说:师傅领进门,修行在各人。为什么有的人做了一辈子毫无个人见解?因为他没有动脑筋;为什么有的人没学多久,但是一下子就上手了?人家在用心做事。我经常讲要多做,只有多做,你才能积累经验,不管是失败的经验还是成功的经验。另外多听、多问、多思,当有人一句话点醒你的时候,你才能茅塞顿开、一通百通。”王开发说。
年春,张松云先生82岁高龄去世,王开发和师兄弟们去和平巷的小院里,把师父的遗体抬出来,送到殡仪馆。
年11月6日,朋友们送王开发赴美工作留念
同年秋天,王开发被成都市饮食公司安排飞往纽约,前往纽约荣乐园工作。
刚到纽约,王开发就差点走丢了。抵达纽约已经是深夜,第二天一早,荣乐园的厨师杨孝成带他去中国城转一转。临近中午,杨孝成告诉王开发,另一位厨师唐子华在旁边有牙科招牌的楼里学英语,差不多快下课了,让王开发去看看他出来没有,并再三叮嘱他不要过街。王开发确实没有过街,不过也没有找到牙科招牌的大楼,他围着房子转了一大圈,等他转回原点,发现杨孝成和唐子华正在焦急地四处张望。王开发说:“后来想起很后怕:我刚到美国,也说不清楚自己住哪里,也不知道餐厅在哪里,就算找到警察,也是一问三不知,那该有多麻烦?”
当时每位厨师的月薪按照美元支付,但是实际每个人拿到手的只有45美元(后厨洗碗的本地小工则有~美元)。这是为什么呢?那个时候出国当厨师属于“国家公派”,由美方餐厅到成都来试菜、选人,最后和四川省蔬菜饮食服务公司或成都市饮食公司签订合同,公司再根据厨师原有的工资待遇予以发薪。这些厨师在国内的工资为每个月60多元,照发不误,当时美元兑人民币的汇率大约为1:1.5,所以在美国给他们发45美元,吃住全包,算是拿双倍工资了。厨师们去国外工作,一是可以为国家创汇,二是一种个人光荣,有厨师告诉我,当时被选上的心情不亚于后来恢复高考考上大学,颇有“光宗耀祖”的自豪感。
年冬,王开发在纽约荣乐园大门前。
荣乐园位于纽约第二大道、四十四街,厨师们集中住宿的地方位于二十八街。餐厅的老板、美籍华人伍承祖觉得每天来回走很远,单程公交车1美元,于是每个月给每位厨师补贴60美元的公交车费。“这笔钱比工资还高了,我们怎么舍得用呢?”王开发说,大家都走路上下班,这样一来,每个月的收入就有美元。王开发到纽约工作的时候,荣乐园已经开业三年了,生意很好。厨师们就撺掇曾国华先生去跟伍老板提议:中国国内已经开始发奖金了,我们有没有奖金?伍老板说,可以可以,你们要拿多少?曾国华说,也不拿太多嘛,斤豆芽钱吧!豆芽一斤大约1.5~2美元,这样每个月又能多拿~美元。王开发一个月收入大概有美元,“觉得很不得了了!”
年,王开发(左)和曾国华先生(右)在纽约荣乐园合影
荣乐园原址是洛克菲勒的房产,后来捐给了联合国,要修联合国下属的酒店,老板只好赶快重新找地方,但是餐厅已经有一定影响了,往哪里走呢?就在西边相邻的楼里开了新店。因为需要装修,年夏天,王开发回国待了半年,他用积蓄置办了“三大件”:电视、冰箱、洗衣机。结果家里人习惯了手洗,不会用洗衣机;家里三个孩子,几乎没有多余的食物需要放进冰箱保存,只好把一碟吃剩的泡菜装进了冰箱。既然都没用,索性把这两件都转手卖掉了。
年年底,杭州延安路成都名小吃店开业
王开发也并没有休息,先是被饮食公司派到沈阳帮一家小餐馆开业,又被安排去杭州,在延安路新开的“成都小吃”帮忙,待了一个多月,接到通知,于年1月返回美国,担任搬家后的荣乐园的厨师长。这一次工资有所调整,涨到每个月美元,国内原本的60元月薪停发。又因为考虑到国内的家属有事情需要公司帮忙,所以每个月扣80美元。王开发是第一批特级厨师,每个月多发15美元,这样下来他每个月的工资是美元。加上美国老板给的七七八八的奖金,一个月工资差不多~美元。这在80年代无异于一笔巨款!可是王开发告诉我,“一分钱不敢乱用,除了周末去中国城花5美元看一场电影,可乐都没喝过。买的裤子长了就自己修裤脚,理发也是自己来”。不过他买了一台尼康FM2相机,“也不是只有女的才喜欢照相,年轻的时候都想把自己最好的时光记录下来嘛”。
也幸亏他舍得买一台相机,我们才能看到他当年在美国的生活,和上一辈川菜厨师意气风发的样子。(未完待续)
年春,王开发、陈代富、唐作庆、杨孝成、张家春、曹照国、刘次川、敬维成(从左到右)在美国合影。
PS:我在王先生家里发现了他年新年为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(CBS)录制的节目录像带。因为中美的录像带制式不一样,他带回国以后再也没有播放过……我拿到成都百脑汇幸运地播放了出来!视频里有翻译,我就不配字幕了。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。视频里的左边站立的厨师为王开发先生,中间的翻译为当时荣乐园餐厅领班陈麦克先生,做菜的厨师是唐作庆先生(现定居美国)。他们在节目现场制作了鱼香八块鸡,同时展示了熊猫戏竹拼盘。
文:尔雅,图片均来自王开发先生